出逃衣胞之地
“你这腰明天能不能上台?”
昨儿晚上易北说这话的时候,许沧东已经跟周公摆好棋盘了,他趴在行军床吱嘎作响的床垫子上,半张脸埋进鸳鸯蝴蝶大俗大雅的旧枕巾,后背裸在被单外边,火罐印子嚣张地霸占着他整个后背。
许沧东在台上闪了腰,一动就疼得钻心,“咋不能,上回腿折了不也蹦了半宿?”
易北有一下没一下地给他按腰,他俩住了个旧仓库,地儿小,就够放两张床一张桌子,脑袋顶儿上只有只灯泡摇摇晃晃,光影江河俱下。这儿原本是个旧厂房,产啤酒的,倒闭了,仓库在院子东南角,院儿内满是老槐,砖缝里浸透了积年的啤酒花味儿。
“你可得了吧,老胳膊老腿,关节炎还腰脱,”易北说,“用不用我管人家借个轮椅,明天推你上台?”
许沧东隔着被蹬了一下腿,没想真踹,他困得睁不开眼睛,“滚你爹尾巴的!”
易北笑,许沧东一骂人他就想笑,许沧东骂人和他本人一样充满东北特色,嘁里咔嚓脆,头鱼破冰似的。他在台上也骂,边唱边骂,骂到最后只剩下简单直白的“操”,含混地夹杂在震耳欲聋的音响声里,聒噪,像烈酒。
易北醒得早,几十年的习惯了,他今年三十,那就是三十年的习惯。五点睁眼,下床洗漱,出门晨跑,雷打不动。小时候起得早是因为家里孩子多,活儿也多,上学前他得压水、劈柴,西北的西北,天黑得晚,亮得也晚,易北顶着一轮红日,踩着一地日红,沿着伊犁河往地平线走,晚上放学再从落日余晖里走向河谷尽头。
离家以后,易北没再见过那么红的太阳。
许沧东还在睡,睡得四仰八叉。易北下床,把许沧东半夜蹬掉的毛巾被拎起来扔他身上。许沧东翻了个身,用一后背青青紫紫的火罐印对着他。许沧东上了台摸着吉他就不要命,随时随地发人来疯。他抱着他的身家性命—— 一把用玩儿命做赌注赢来的雅马哈,吼他们刚写的新歌:
万千灯火 千万霓虹
城市血雨腥风
谁人与我争雄
半盏浊酒已尽
半壁干戈任平生
我自知孤掌难鸣
又怎怕漏船载酒万事皆空
弄潮儿涛头独饮长风
我自甘沉沦向天纵
也曾少年铁马 也曾星河入梦
痴癫半生 浑噩半空 一腔孤勇
我不愿横尸孤魂寂寂无名
方死方才生
唱到最后贝斯张辉快被台下送的塑料花给淹了,易北撩起汗湿的短袖擦一头一脸的水,越擦越湿,干脆干嚎着把鼓棒扔给了嗑药一般分不清东南西北的观众。
同样分不清东南西北的许沧东是被易北扛下台的,夹克上一堆金属拉链扣欢快地抽打他的脸。他腰上有旧伤,玩儿跳水的时候观众太疯狂,把他给扔起来了,易北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他腰扭了,二话没说扛人下台,直接制止了他还想返场的念头。
歌舞厅老板很欣慰,不但给了提成还给了好烟,许沧东一边拔火罐一边抽烟。张辉在文工团当过兵,练过二五眼的推拿,下手还重。许沧东也不知道是腰疼还是被他按得疼,一疼就九曲十八弯地唱炕头儿戏,要多难听有多难听。
张辉临走时说要么明天就别上台了,不差那一天两天的份儿钱,许沧东不干,嗷嗷喊着叫他明天接着过来,张辉只能哎哎哎好好好地应承。
易北洗了脸,把自己裹在连帽衫里,轻手轻脚地出了门。这里是东北,是佳木斯,是许沧东的魂牵梦绕。东北的东北,五月中旬,五点多天已大亮,空气里仍凛冽着飒爽的冷意,院儿里的槐花还没开,喧嚣吵闹地闷在花苞里,透着一股子迫不及待。易北吸了一口院儿里的啤酒花味儿,江河原野的水腥与土腥混杂出沉郁的甘甜。火车隔了一条街,自桥洞轰鸣而过,扬起煤渣和原木的浑浊与清澈。
他和许沧东是在半年前住进来的,那之前一直天南海北地瞎逛,腰包越来越瘪,车票越来越厚。许沧东背着他的吉他,易北包里揣着鼓棒,把祖国的大好河山压缩成火车车窗外一张张灰蒙蒙的风景画。每经过一个地方,易北赞叹两句,许沧东就会紧跟着怀念东北的好,他能从一棵树上的鸟窝说起,把他白山黑水的家乡追忆成一首空前绝后的佳作,前奏是民谣,第一小节是交响乐,第二小节是通俗歌曲,高潮是摇滚乐,结尾是龙江剧。歌词是他的话剧团,他的大雪,他的三江平原和家附近的啤酒厂,曲调是他执拗却羞于启齿的思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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